《神學與生活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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循環助念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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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還在實習的時候,有一個解不開的疑惑。那似乎是個有關「科技」的問題,放在加護病房床邊的,發出「南無阿彌陀佛」音樂的小小黑盒子,究竟為什麼可以反覆不間斷地一直唱一直唱呢?

每天清晨,我們兩個實習醫師必須抽完整個內科加護病房裡的動脈血。先準備一個小塑膠杯,裝冰水與冰塊,抓一把抽動脈血的空針,逐一進出清晨仍幽暗安靜的加護病房隔間。每個隔間的門緣上端,都貼著看不懂的符咒,我從來沒有過問是誰規定貼上去的。病房裡除了呼吸器規律地打氣的聲音,就只剩那些「循環助念機」的音樂。

助念機唱著「南無阿彌陀佛」或是「觀世音菩薩」,有點有氣無力,咬字有些鬆垮,卻又有很長很長的續航力。有些電力已經不足,就唱得更緩慢微弱,聲音也更低沉了。我常好奇地凝視著那些黑盒子,心想既然不是卡帶不是光碟(更不是MP3罷,當時還沒流行呢),究竟聲音怎麼裝進去,又怎麼能夠唱個不停?

重複而單調的旋律,很快就住進了我的腦回,在封閉幽靜的值班室裡,腦海仍常常播放這些音樂。即使我是個基督徒,卻也會在幫病人抽血時不經意地唱了起來。「阿婆我來幫你抽血喔,南無阿彌陀佛……」

我沒有問任何人,放著助念機的用意是什麼?比較熟悉的畫面是,身著藍旗袍挽著髮髻的慈濟媽媽,總是出現在新聞裡那些傷心的人身邊,團團圍住,然後念經。或許這是種安慰的方式,給予心安,就像我也會禱告一樣。

但我始終無法理解,一台循環助念機可以安慰的了人什麼?當病人昏迷的時候,那音樂究竟放給誰聽?循環不斷的音樂,究竟又比任誰一句祝福的話,還有力量嗎?

阿嬤住院之前,想要我幫她找的一塊基督教詩歌CD,歌名叫做「讓我愛」。她說那首歌很好聽,很溫柔。後來我只找到了音樂旋律版,沒有歌詞,編曲也不怎麼好聽。於是,我也沒有馬上拿給阿嬤,心想我慢慢找,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版本。直到阿嬤生病住院,我們才覺得,或許應該在病房放點音樂,於是我也把那片有點難聽的「讓我愛」帶去。

但沒放幾次,阿嬤似乎就覺得興趣缺缺。畢竟,她沒有很主動的要求要聽音樂,大部分時候,還是要問什麼時候灌藥,問現在幾點,問家族大大小小的事,問表弟推甄醫學院有沒有上。有時候她帶著氧氣面罩不好說話,就拿著簽字筆寫在筆記本上,手因為沒力氣而顫抖著,字也難以辨認。

有一次她寫的是「這一次比前幾次住院來痛苦幾百倍」,「上帝在考驗我」。看到這些,真的是令人不禁心疼。而我們該如何減輕她的痛苦?漫長的療程畢竟不會立即見效,但每個人都想施予安慰,每個人都用憂傷的眼神看著阿嬤。

無助的我也只能握著阿嬤的手一起禱告。我卻突然發現只有在這麼一刻,阿嬤才會閉起眼來,跟著我的禱詞點頭,說「感謝主」與「阿們」。彷彿只有這個時刻,阿嬤不再說她痛苦。而我又多麼希望這種片刻的平安可以持續著,縱然我真的無法了解在阿嬤說感謝主的當下,痛苦解決了多少,盼望增加了多少。我只希望可以多一些這些時刻,但我無法一直守候在阿嬤身邊禱告。

一個人如何能一直為另一個人發出禱告而不間斷呢?用教會語言說,應該是「這需要操練的」。而我只是誠實地放手,知道我自己需要吃飯呼吸,為我自己和我所愛的其他人擔憂。

或許,那不間斷的循環助念機,也正是為了填補那些無法隨侍在側的家屬,那種想做什麼又不能做什麼的心情,以及,補償人們對掏空自己全心全意為一個人付出的有限,以及罪咎感罷。